2012年3月。春天将至未至,山上寒意正浓。那日,晴,有风。黄历写道:驿马动,火迫金行,大利西方。
偏居灵隐一隅的杭州佛学院,僧人们正紧张地忙碌着,表情庄严而凝重。藏经阁的投影仪已开启,幕布已降下,热茶已备妥。扫地老僧又把讲堂默默打扫了一遍。一个小和尚拉住一个老和尚好奇地问:
“师傅,是有什么人要来吗?”
“嗯,是荷兰的迪克. 斯瓦伯教授。”
“他是什么人呀?”
“他是全球著名的脑神经科学家,阿姆斯特丹大学脑科学教授。写过畅销科普书《我即我脑》,我不是让你读那本书吗?”
“啊?您说的就是那个说宗教神迹不是精神病就是脑缺氧的教授?他来我们这儿干嘛?不是来踢馆的吧?”
“嘘,小孩子别乱说。”
斯瓦伯教授终于来了。虽然头发眉毛已经花白,却仍清癯健硕。僧人坐定,讲座开始。
斯瓦伯教授向僧人阐述了一个与佛教完全不同的世界。这个世界只有一个核心:大脑。大脑不仅决定我们想什么,还决定我们喜欢同性还是异性、减肥还是厌食、意志坚定还是物质成瘾、老而弥坚还是老年痴呆……虽然对斯瓦伯教授而言,在佛学院做讲座和在其它大学并无不同,但讲座中关于宗教和信仰的部分,在这个特殊的环境下,仍显新鲜刺耳:
“很多宗教体验和大脑病变有关。如果大脑长期不能接收正常器官应该接受到的信息,那么大脑皮层将自己激活产生信息,以填补这个空白。人会因此产生幻觉。基督教中,摩西是在山上独处了很长时间,才听到耶和华的神启。伊斯兰教中,默罕默德也是在山上独处了很长时间,才听到天使加百列的声音。从脑科学的角度,这么长时间的独处足以让他们的大脑因为缺少现实刺激而产生幻觉。”
“大脑颞叶癫痫患者会经历欣喜若狂的深刻体验。这种体验中,病人有时会觉得自己在和上帝接触。经历过这种体验的患者经常表现出被称为“格施温德综合症”的人格特质,表现为情绪化、欣快感、负有使命意识、缺乏幽默感、强烈的道德感、性欲缺乏、急躁、攻击性、抑郁、以及,极强的宗教意识等。宗教史上的一些著名人物,如圣徒保罗、默罕默德、圣女贞德等,都有癫痫发作的历史,并表现出“格施温德综合症”的人格特征。一些艺术家,如梵高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曾因为癫痫发作而产生强烈的宗教体验,并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。”
“在濒死体验中,有人看见了隧道、光和美妙风景,看到了过去生活经历的闪回,也有人经历了灵魂出窍般的感觉。一些人称,很多经历过濒死体验的人,不再畏惧死亡,对宗教和灵性的感应也会上升。这常被当作天堂和灵魂存在的证据。而实际上,这更可能是大脑缺氧时产生的幻觉。脑科学研究发现,通过刺激对缺氧极为敏感的大脑颞叶和顶叶的交汇处,可以诱导病人产生自己离开了自己的身体,并漂浮了起来的离体体验。而记忆闪回是因为,内侧颞叶中储存着大量情景式和自传式回忆,由于颞叶对缺氧极为敏感,这些记忆很容易在缺氧状态下被激活。由于颞叶癫痫和其它颞叶刺激,这种记忆常伴随强烈的灵性和宗教体验。”
“有时候,在灵性体验和精神疾病之间划一条界线是困难的。灵性体验可以失去控制进入精神病理范畴。强烈的宗教体验有时还会导致短暂的精神病发作。”
一片鸦雀无声。僧人们也不清楚,该赞同、中立还是反对。这个以脑为核心的世界,离他们太远。只有墙角的扫地老僧,微微动了动扫把。可是,什么也没有发生。没有易筋经,没有一阳指,甚至连暗器也没有。和传说中前辈扫地僧用绝世武功阻挡盗贼入阁盗书不同,今天,僧人们已无法阻挡科学扩展它的疆域,把视角延伸到宗教领域,对它进行仔细审视。而开明的佛学院,也开始谋求,宗教和科学的对话。
讲座结束,已近黄昏。法师送教授到门口,双手合十道别。教授笨拙地回了个合十礼。夕阳余晖下,两人像穿越多年的苏轼和佛印,正依依惜别。青山掩映下的千年古刹,晚钟敲响。飞鸟惊起,又渐平息。扫地僧又开始清扫院子。庙里传来诵经声和木鱼声。三三两两的香客,带着平静和希望,走出寺庙,渐行渐远。此时此刻,总让人想起生死、轮回、苦恼和解脱。至于思索这些问题会激活了哪些脑区,忽然,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注:有些内容摘自《我即我脑》,非讲座时原话。
陈海贤
(来源浙江大学心理咨询中心)